2035年全球數字游民將超10億人 走近那些遠程工作者
作者:偵探調查
時間:2024-06-10 08:47
“成千上萬的人會賣掉他們的房子,去擁抱一種通過互聯網創造收入、在全世界移動套利的全新生活方式……”
上世紀90年代,日立公司前首席執行官牧本次雄提出一個大膽預測:未來,人們在線辦公,就業地點不再受限。有時在草木蔥郁的山間,有時在陽光明媚的海邊,人們跳出格子間的禁錮,成為數字游民,像古老的游牧民族一樣在全球自由地流動。
彼時,互聯網方興未艾,這一暢想似乎還帶有科幻色彩。20多年后的今天,這一幕已然照進現實——在印度尼西亞巴厘島、泰國普吉島等地的咖啡館里,各種膚色的人抱著筆記本電腦遠程辦公;在國內的云南大理、福建泉州、海南陵水等地,年輕人一邊縱情山水,一邊“在線上班”……
據統計,2022年全球數字游民數量已達到3500萬人,預計到2035年這一群體規模將超10億人。人們為何選擇成為數字游民? 這到底是怎樣一種生活方式?記者對此進行了采訪。
從“兩點一線”到“詩與遠方”
2023年,年輕夫妻小潘和小丁回到上海的家時,日歷撕去的那一頁還停在2019年的10月10日。
窗邊落了層薄灰,日歷紙邊緣也已泛黃。打開柜子,看見滿滿當當的衣服、整齊排列的游戲光盤,夫妻二人有些恍惚,心里盤算著怎么處理掉。
“當數字游民久了,過慣了輕車簡從、說走就走的日子,反倒不習慣‘買買買’了。”丈夫小丁說。
此時,距夫妻二人離家已經整整3年半了。之前,他們一個是知名咨詢公司研究員,一個是互聯網公司的UI設計師。后來,夫妻倆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:雙雙辭職,開始環球旅居。在危地馬拉約4000米高的火山頂,轟隆隆的巖漿聲伴著他們入眠;在一片橙色的萬壽菊海里,與天南海北的人共度墨西哥傳統節日“亡靈節”;在泰國清道的竹屋里,感受椰風、晚霞,還有滿院的向日葵花……生活驟然改變,從城市的“兩點一線”,變成了“詩與遠方”。
一個現實的問題是:錢從哪來?“從‘網上’來。”妻子小潘對記者說。
“我們一邊旅游一邊工作,小丁在網絡上做設計師,我則在網上尋找自由撰稿機會,我們還建立了名為‘游牧夫妻’的自媒體賬號。旅行途中,打開電腦、架上小燈、帶上降噪耳機,就可以移動辦公。”小潘說。
小潘和小丁是典型的數字游民。簡單來說,數字游民泛指不受固定地點限制,可以通過互聯網和數字技術進行遠程工作的群體。為了能夠“自在游牧”,數字游民主動放棄對傳統辦公室工作模式的依賴,程序員、插畫師、遠程翻譯、自由撰稿人……各式各樣的職業都可以在網上生存。據估算,到2023年底,中國大陸地區的數字游民和潛在數字游民人數大約在7000萬到1億人之間。
數字游民,為啥這么多?
一是勞動工具的升級。有網絡,就能傳輸通信;有電腦,就能打字辦公;有“云空間”,就能存儲……數字化使移動辦公不再是夢。數據顯示,截至去年12月,中國網民規模已達10.92億人,5G基站總數達337.7萬個,新時代的“游牧”已從“逐水草而居”,變為“追信號而行”。
二是經濟趨勢的變革。據測算,2022年,中國共享經濟市場交易規模約為3.8萬億元,靈活用工市場規模已突破1萬億元。網絡眾包、在線零工、自主經營體等新職業類型不斷涌現,人的時間和技能也可以通過網絡共享,實現“人人服務人人”。
當然,“數字游民熱”背后,還有生活理念的變化。
“工作后我和愛人壓力很大,我的免疫系統出了毛病,耳朵和眼睛總是發炎。終于有一天,我們想停下來,趁年輕出去看一看,探索不一樣的生活。”談及成為數字游民的原因,小潘如此告訴記者。
“拒絕KPI(關鍵績效指標)和內卷”“不想當大企業的‘螺絲釘’”“追求‘詩與遠方’”…… 很多數字游民都有同樣的動機與感受。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副教授沙垚認為,數字游民群體厭倦固定工作,由于其掌握某項特定技能,擁有對壟斷大平臺的逃離和協商的能力,從而踏上靈活辦公的游牧之路。
如今,數字游民正在全球范圍內成為越來越多人的選擇。據報道,日本、西班牙、愛沙尼亞等國已推出“數字游民簽證”,吸引更多外籍人士長期旅居。越來越多人跳出單一的生活模式,利用網絡實現個人的自由發展,在工作與休閑之間保持動態平衡。
成為“數字鄉民”
在浙江省安吉縣溪龍鄉橫山村,有一座廢棄廠房改建的特殊建筑:這里墻體斑駁,木梁裸露,頗有工業的“拙感”;窗外滿目青翠,一壟壟綠油油的茶樹和一塊塊齊整整稻田,又帶來大自然的清新。仔細看停車場的車牌,滬、蘇、浙、閩、贛、蒙……方寸之地,車輛竟來自五湖四海。
這里是中國首個專門針對數字游民的社區——DNA數字游民公社。社區大廳有一面墻,貼著上百張入住游民的資料卡,大家彼此以網名相稱,匯聚了設計師、程序員、攝影師、自媒體人等各色職業。
“DNA是co-living(共享居住)和co-working(共享辦公)的結合體,這里設計更像一個扁平的廣場,而非狹窄的樓房,為數字游民提供一個自由、松弛、有機的社區氛圍。”DNA數字游民公社主理人梭梭介紹。
如果說,曾經,大理、景德鎮等知名旅游城市才是人們心中“詩與遠方”的化身;那么如今,浙江安吉、河南光山等縣城鄉村“異軍突起”,涌現出不少數字游民線下社區。一個床位一天只需幾十元,數字游民便能在“綠水青山”間解鎖“潮工位”。
“一開始我們心里也打鼓,過慣了精致生活的數字工作者,真的會選擇來一個小村莊嗎?”梭梭記得,DNA公社發出內測邀請的第一晚,團隊中有人甚至擔心得一夜無眠。沒承想,公社的郵箱叮咚叮咚響個不停,不斷有數字游民發來郵件期望入住DNA。從組裝第一輛自行車、第一次集體包餃子、第一個跨年篝火夜,再到自發組織騎行、桌上的零食角、成立的木工小組……一個同頻同好的數字游民社區在DNA逐漸形成。
“在DNA,所有的活動都是數字游民自發組織的,我們從不刻意設計,只是提供一個土壤,一切便會自由生長出來。”梭梭表示,自由而溫情的社區生態可以幫助線上工作者彌補人際交往的缺失,讓數字游民減少孤獨和焦慮。
鄉村之于數字游民,不只是休憩的“后花園”和消費的“背景板”。在河南光山數字游民基地,運營團隊組織了40余場鄉村產業對接活動,有機稻米、小龍蝦等當地特色農產品得到推介;在浙江安吉,數字游民也為當地白茶品牌升級貢獻了許多“金點子”,借助這股東風,當地衍生出鄉村咖啡館、音樂酒館、窯烤面包店等豐富的配套產業……越來越多的“數字游民”變身“數字鄉民”,激活了鄉村發展的一池春水。
沙垚認為,“數字游民”概念雖然是一個舶來品,但在中國已經過本土化調試。許多數字游民基地從鄉村孵化,探索出兼具城鄉要素的融合式生產生活新方式,為解決青年入鄉的“最后一公里”問題做出了有益嘗試。
“DNA選址在安吉,就是吸引更多有知識、有技能的數字游民來到鄉村;我們希望留給鄉村的不只是一堆鋼筋混凝土,而是有人氣、有生命力的社群。”梭梭說。
有愜意也有隱憂
生活有晴便有雨。當然,數字游民的日常也不全是愜意的“詩與遠方”。
來自河北的小張原來是某互聯網大廠的產品運營,后來辭職當一名自媒體博主。最近,賬號新發的帖子曝光率下降了不少,這讓她失眠了好幾晚。
“感覺自己每時每刻都在操心更新、接商單、粉絲互動這些事兒,雖然辭職了,但我好像還有追求效率至上的慣性。”小張說。
和她一樣,許多數字游民都感覺自己更忙了,雖然沒有固定的“上班時間”,但也因此沒有了明確的“休息時間”。《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4》指出,互聯網數字工作者的辦公地點、時間、方式相對靈活,工作與生活界限不清晰,不同程度涉入互聯網的職業群體,每晚平均睡眠時長在8小時及以上的比例均低于50%。
同時,數字游民在游牧過程中,還需要更多心理關懷。
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姚建華認為,數字游民很可能有更多的孤獨感。他們雖然也會在線下社區中建立聯系,但往往只是因為一個活動而暫時產生交集。這種“事緣型”交往模式呈現出“接入—拔取—再接入”的特征,形成“U盤式”人際關系,而不是一種長期穩定的情感連接。
數字游民可能承擔更多的“不確定性”。在豆瓣、小紅書等社交媒體上,關于數字游民點擊率較高的帖子,大部分都與就業機會和財務收入有關。不少人在“月亮”和“六便士”之間搖擺,享受自由游牧的同時,也忍不住焦慮下一份工作在哪。
“我們常常在朋友圈分享生活的‘高光時刻’,比如住進精美的民宿,游覽各地美麗的風光。但其實,不上班不代表不工作、不熬夜;世界變化太快,我們也會有不安全感,不知道下個月到底能賺多少錢。”小潘向記者坦言。
當了4年數字游民之后,夫妻二人逐漸有了新的認識。“也許有些網上的視頻會把數字游民的生活包裝得時髦又華麗,但其實,沒有所謂的完美生活,并不是說當了數字游民,原來的問題就會自動消失。”小潘認為,游牧人生是一段再教育的修煉之旅,最重要的還是在擁有各種可能性的海域中,找到屬于自己人生航程的“錨”。
如今,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開始關注數字游民的生存狀況問題。廣西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麗平呼吁,針對數字游民組織化程度低、社會保障弱等問題,可以成立行業協會幫助個人維權,同時在法律層面明確勞資關系認定標準,保障遠程工作者勞動權益。
采訪時,小潘和小丁夫妻二人正在尼泊爾徒步。“當數字游民最大的收獲是什么?”記者問道。
“當數字游民也好,找穩定工作也罷,無論你選擇哪一種生活方式,最重要的就是享受當下,感恩自己所擁有的。只要如此,我相信最普通的時刻也會閃閃發光。”他們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