抽糞工人,在2022的北京
作者:偵探調查
時間:2022-11-16 09:07
即使在平均房價約10萬一平方米的北京二環內,還有一群抽糞工人。
每天或每兩天,在幾乎固定的時間點,抽糞車擠進北京城里的胡同,尋找那個塞在墻根或一輛電動三輪下的圓形糞井。有大姐從公廁的門冒出個頭問,“之前那個小伙子呢?”“他請病假了。”工人說。有街坊補一句:“他腰椎間盤突出。”一只大狗直立起半身,在親昵地嗅抽糞車司機的手。
來抽糞的是頭發灰白的老師傅、30歲出頭的退伍軍人、戴著棒球帽畫著綠色眼影的年輕女人,或者從郊區密云坐兩個小時車進城打工的中年人。
百年里,從馬車、三輪車、一米多寬的581型抽糞車,再到現在寬3米承重近3噸的抽糞車。
胡同和糞便清運工人塑造了彼此:抽糞車量著胡同寬窄設計,居民的房子“恨不得量著車轱轆”蓋。北京東城區環衛中心時傳祥所一共有42個抽糞工人,他們多由于“穩定”和“習慣”做了抽糞工,就這樣,十幾年、甚至幾十年,和北京胡同生活綁在了一起。
胡同是“講情的地方”
付晨今年30出頭,干抽糞工有10年了,是時傳祥青年班班長,一次干活時,他聽到路過的男人對孩子說,“看見沒,不好好學習以后就干這個”。付晨說,“我這個也是退伍分配的。”“不會吧,退伍就分這個。”
實際上,在抽糞這件事上,機器留給人的部分已經不多了。一個抽糞工人抽干一個糞井里的3噸糞水只需要7-10分鐘,更多的時間,他們在挪車、騰路、和街坊打交道。
胡同狹窄,人均居住面積小,有的15平方米平房仍住著祖孫三代。電動車常順著胡同停上左右兩排,抽糞車塞不進去。電動三輪、汽車會壓在糞井上,而主人上班去了。有時,廢紙板、煤氣罐、破沙發也堆放在各家門口。誰家修房頂了,建筑垃圾就在地上堆成一片。狹窄的胡同再容不下一點爭吵了。
在這個單位,約定俗成的規矩是,不管發生什么,都不能和居民吵架。工人們遇到不少委屈。早上去抽糞,有人說機器聲太響,把人吵醒了。中午去,有人在吃飯:“哎呦怎么這點來?臭不臭啊。”上學上班高峰期去,車在路口,四面馬上堵上了十輛電動車。有人沖著抽糞車跳著腳啐唾沫,司機一邊生氣,一邊直想笑。時間長了,工人們掌握了每條胡同的生活時間表,盡可能錯開麻煩。
三八女子抽糞班副班長陳穎說,自己是“讓老百姓給罵出來的”。抽糞的空間都沒有“那么痛快的”。最窄的地方,抽糞車兩邊的后視鏡都要折進去,盲開。陳穎記得一位曾住在李村胡同的老爺子,七八十歲了,擺了個攤在胡同修自行車,“說話特別艮(北京方言,指過于認真、沒有彈性)”。每次去抽糞,需要他挪開攤位,他都不配合。還說過“我就不給你挪,除非我死了。”陳穎只能“天天嬉皮笑臉哄大爺”,一天要花兩個小時在這耗,“好大爺,親大爺”。相處了一年,大爺才服軟了,“你看這丫頭老來”“嗨,得了,老來”。
那段時間付晨也跑那個工作段。有一次,這個大爺說抽糞車把地面壓壞了,找付晨要點水泥,付晨給端來了,結果大爺用這水泥在家門口壘了臺階,原本剛好能通過的抽糞車更難通行了,不免蹭掉了臺階上一角的水泥。大爺又拿這個說事。付晨又端來工具,幫他把臺階抹上。“人心都是肉長的。”那次之后,他們的關系微妙地好轉了。
后來那片胡同拆遷,老人搬走了,付晨還有點想他。“后來想想他也挺可憐的”,一個人住在胡同里,那么大年紀了還要修車。付晨覺得有的人“看見環衛工人好像挺來氣的”,他想或許是因為,有的在逼仄平房生活的老百姓,本身對生活工作有怨氣,只能找環衛工人抱怨。
三八女子抽糞班班長李萌剛工作幾個月時,被一個賣菜的大姐在胳膊上狠狠咬過一口,流了血,肉都翻開了。
那個菜的攤位剛好把井蓋蓋住,那個糞井是死井,一天不抽就可能會冒出來。但大姐不愿意挪開,擺出一副自己被欺負了的架勢,爭執中,叫李萌“屎殼郎”。這對李萌是巨大的沖擊,她沒想到別人是這么看自己的。一位買菜的奶奶幫她報了警。警察來了,協商讓大姐賠款1000元。大姐說,自己家里很困難,兒媳婦智力有問題。李萌看她拿出1000元都很難,就說算了。
后來,這樣的生活成了常態:不小心把街坊衣架搞斷了,找個鐵絲、繩子,第二天給拴上。晾曬在糞井上方的被子,要在作業時小心折起來,干完活再拉開。擋路的電動車,挪開后再一個個放回原位。街坊不愛聽“哎”,就把“叔叔大媽大爺”叫得勤點。胡同不是講理,是“講情的地方”。胡同里老年人多,“天長日久的”,軟化了。
即使經常見面,抽糞工人和街坊之間彼此也不知道姓名,留在記憶中的只有幾個代號,“劉大媽”“馬奶奶”“張大爺”。
李萌如今是二十大黨代表、“五一勞動獎章”獲得者,但她的第一個榮譽讓她最難忘。那是2015年某一天,她接到一個電話,說她獲了“北京榜樣”稱號,讓她來電視臺領獎。李萌覺得“騙子吧”,反復說,“我沒有報名,怎么會得獎”。
對方說,“老百姓給你報上去,投票選出來的”。李萌這樣稀里糊涂去領了獎。
他們穩在了這個崗位上
如今,機器留給抽糞工人的活只剩這么幾步:用一根鐵棍把十幾斤的井蓋鉤開,從抽糞車拉出一根兩三米長、直徑50多公分的灰黑色橡膠管子,插進糞井2-3米深的糞水里。
在抽糞車的轟鳴聲中,工人喊幾嗓子,駕駛員老搭檔就默契地聽懂了,按下抽糞泵,糞管“簌簌”地往上吸。工人要做的,是抱或踩著管子,讓抽糞管上下左右晃動,以把漂在水上的糞抽得更干凈。
糞管有十幾斤,加壓并抽滿糞水時則有百斤重。管子放得深還是淺,怎么趁著加減壓的力道、用“巧勁兒”哈著腰去控制,是抽糞最難的部分。工作時間久,工人們多落下腰病,天一涼就腰疼。
最初的日子是難熬的。2013年,1981年出生的陳穎剛來這上班,因為不熟練,有次撤管子時糞便濺到額頭、口罩上,她第一反應是立刻要回隊里洗澡,“我得全身上下都要洗干凈了”。
12年前,21歲的李萌退伍來到這,第一天干活,把當天吃的早飯吐了出來。
干了11年的臨時工李雪云起初干活時倒沒覺得惡心,但晚上回家,看見飯就想到糞井里的畫面,第一周沒怎么吃下去飯。
59歲的朱敏冬卻覺得現在的工人“可真是享福了”。1983年他參加工作,抽糞車是581、130型汽車改造的,“傻大黑”,不好看,糞管上沒有現在的秤桿和搖臂,不能向抽糞車四個方向伸展,他們要抱著管子滿處跑。以前在抽糞車里,夏天熱,冬天灌冷風,車門“哐哐當當”關不牢,都用鐵絲拴著。
朱敏冬說,那時候他們看起來“跟叫花子似的”,一人只有一身藍色勞動布的工作服和一身棉衣,沒有換洗的。棉大衣上破著洞,棉花往外飛。干活時熱,衣服直接放在地上,干完活拿起來繼續穿。
1980年,他高中畢業,正趕上大批知青返城,工作難求,大批人在社會上游蕩。他干了3年臨時工,干冶金、建筑,后來好不容易才得到進抽糞班的機會。盡管從婚戀市場來看,抽糞工確實處于社會底層——找對象“起碼要是百貨商場、電子管廠、紡織廠的”,但他看重這個單位是“這全民(所有制)的”,很穩定。來了之后,他生怕犯錯誤丟工作,“沒這工作得干臨時工去”。
比起“為人民服務”“寧愿一人臟,換來萬家凈”的口號,實在的生存壓力把朱敏冬穩在了這個崗位上。他想的是,沒工作就沒飯吃,“你如果說我(當時)有什么遠大目標還,那是胡說八道。”
編制、穩定,也吸引著后來的年輕人。2012年,青年班班長付晨退伍時,面對郵政、鐵路等其他的分配機會,因為環衛有“穩定”的事業編而選擇了這里。他在云南邊境當了兩年兵,想離家近點,不想漂泊了,郵政和鐵路,總覺得要“四處亂竄似的”。
東城區環衛中心的時傳祥所只招北京人,單位里北京味兒濃。付晨從小在老北京胡同長大,現在結了婚,住在東五環外的樓房里。他沒有購房壓力,一個月七八千元工資夠花,他喜歡露營,前后花了4萬買裝備,周末在星光蟲鳴間拉個幕布看電影。
陳穎以前干過銷售,覺得這工作穩定,且比銷售有社會價值。干抽糞工不耽誤她愛美,幾乎每天上班她都化妝,隔幾個月還做次美甲。去年冬天她做過一次拉皮手術,曾包著一半的臉來抽糞。
李海英和陳艷明每天要從郊區密云坐2小時公交來上班,但還是覺得這比過去的工作輕松多了。她們來自密云農村。陳艷明說,地里的農活兒干起來是沒頭的,抽糞則是按時上下班。李海英在珠寶柜臺干過銷售、在服裝廠打過工,覺得抽糞工作壓力不太大,收入也可以。把固定的活干完,別的不用想。
朱敏冬堅信一條求職規律,“干什么都有一定的范圍”,人要在自己的圈子里找工作,“進不去別人的圈子。”問起為什么沒考慮過送外賣,李海英說,“如果身邊有人送外賣,或許也會去送外賣,主要是身邊沒有。”
臨時工李雪云在孩子10歲后,經人介紹來了抽糞班,這是她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。她干了11年,每月就拿3000多工資。
起初,娘家人不同意她干這個,覺得“不好聽”,但“什么事都是個習慣”,習慣了就能干下去。李雪云掛著銀色耳墜,花1500元紋了眼線,早上會認真給自己準備一份加了雞蛋、火腿、豆芽、青菜的炒米線。她把小熊、小兔子貼畫貼在常期跟的抽糞車上。
李雪云有種老北京混不吝的氣質,她覺得和密云過來的姐妹相比,她的手更軟,因為沒干過什么活。她每天把衛生紙疊得整整齊齊,壓進透明塑料袋、再放進環衛服的兜里。這是大大咧咧的她的一點小心思,她覺得接觸的東西臟,不愿意把紙直接揣兜里。
比起過去,抽糞已經不算很“臟”了
但比起過去,抽糞已經不算很“臟”了。
現在的廁所“把源頭掐了去味兒了”,糞井里的味道越來越小。朱敏冬年輕時,公共廁所是水泥砌的,沖水設備未普及,不少廁所連水管都沒有,糞便多用尿液沖下去,沒有水的稀釋,糞井里的糞便濃稠。“比漿糊都稠,那才叫糞吶!”
胡同越拆越少,一個工作段上的糞井從幾十個,降到了十幾個,工作量幾乎減半。30年前,朱敏冬在時傳祥青年班時,一個人要負責三四十個廁所,抽糞車每天要跑滿110公里。那時候的胡同又細又長、一栽進去就是幾公里出不來。現在這樣的連片胡同難尋,一百多米已經算深的了。
羅連江在東城區的公共廁所做保潔員十幾年,感覺廁所衛生要求越來越嚴,“不能有一點積糞”,他平時只有吃飯能進值班室坐著,要不斷進去清潔。不光擔心檢查,還擔心廁所使用者掃碼投訴。潔廁靈、84消毒液,各種清潔用品不斷順著馬桶流進糞井,壓住了部分異味。過去,殘疾人如廁位雖然有,但很隨意,現在越來越正規。公共廁所地面從水泥改為防滑的水磨石。過去很多廁所是一排蹲坑,后來加上了隔板,然后隔板前面又安上了門。
30年過去,為減少糞管堵塞,抽糞管從直徑30厘米拓寬到50多厘米,進入廁所的東西卻“相當細化了”。朱敏冬剛工作時,拉開糞井,能看見白菜疙瘩、爛魚頭、雞腦袋,還有當手紙用的報紙。那時候下水系統不完善,老百姓什么都往廁所倒。于是,抽糞管經常被堵住,要用鉤子拉、用手掏,F在,糞井里盡管仍有衛生紙、衛生巾、礦泉水瓶,但固體垃圾已經大大減少。
在東城環衛中心時傳祥所,單位的車10年報廢一批,朱敏冬開報廢了3批,明年他就要退休了。
他見證了最后一代背糞工人的消失。那時他20多歲,胡同里還有約10%的部分家庭在使用戶廁,這樣的戶廁多是旱廁,在深宅大院里,車進不去。于是單位還有四五個老師傅在干掏糞、背糞的活,騎著三輪車,背個帶半蓋的黑色高糞桶,拿個勺子像舀水一樣把糞挖進桶里,背在肩上,騎著三輪轉悠出來,把糞倒在糞井里。那樣的廁所里,陽光暴曬下糞便發酵,有有害氣體,蛆蟲和老鼠到處爬。老師傅們一個月多拿30塊錢補貼。
隨著胡同宅子里戶廁的消失,背糞工人在東城環衛中心也消失不見了。
胡同變了,廁所變了,工作還會再變嗎
在更大的范圍里,朱敏冬也覺得“什么都變了。”他剛工作時,北京二環外都是菜地。他跟著抽糞車,把從前門地區胡同糞井拉出的糞,卸到二環外農民菜地的糞坑里,農民要花錢買。
后來,城市一圈一圈變大,卸糞的菜地越來越遠了,從二環到四環,再到大興。那時候,抽糞工人處于城市里的底層,找對象難,但站在菜地前的糞坑邊,會有人打聽“小伙子,找對象了嗎?”他們那一代人抽糞工人,不少和農民家的姑娘結了婚。
上世紀90年代后期,抽糞車的目的地從農村變成了城里垃圾處理廠。那時候車少,路窄,路面不是柏油,而是灰土或砂石的,一下雨,市區也泥濘不堪,“不像現在,黃土不露天”。雖然路上車少,但由于路況車況限制,當時的抽糞車最多只能開到60邁。
朱敏冬最忙的是新世紀交替時的幾年,他從抽糞班到了三產辦公室,參與創收。他們公布了熱線,向市民提供改造廁所、修化糞池等有償服務。那時候的老崇文區,“就像一大工地”,到處都在拆建。根據甲方的需求,他們把后轎式糞坑改成化糞池、把廁所路面鋪上瓷磚、增加廁所坑位、改造蹲便器。
朱敏冬是胡同里長大的,他懷念過去的生活,“那時候多好啊,其樂融融”。他們家的平房在上世紀80年代末拆遷,上世紀90年代初建成了北京游樂園,他的家就在游樂園的大摩天輪底下。后來游樂園拆了,建成龍潭湖公園,放進去時傳祥紀念館。這時他已經搬到了六環外。
過去在胡同里,晚上睡覺前,大人要沖著院子喊一嗓子,“孩子指不定在哪個爺爺奶奶屋呢”。那時候,家家炒一個菜能吃上5個,人們也特意把菜做得多些。街坊會吵架,但多是因為孩子鬧矛盾,說幾句好聽話就過去了,“不記仇”。那時候的菜不用化肥,味道濃,自己家過年切根黃瓜,一個院都能聞見。“你說社會進步了嗎。”朱敏冬覺得社會的人情味越來越淡。
付晨也覺得現在的北京沒有“北京味兒”了,“北京人都不知道去哪了。”他理解的北京味兒,是《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》里的生活氣息,是胡同里見面打交道寒暄的一套對話,“干嘛呢您”“吃了沒您”。
今年,羅連江患了腦梗,住院了兩周,換來一個難得的假期。從醫院出來,他專門跑到永外一片胡同,找過去住在公共廁所門口的一家人。他以前在這個廁所做保潔,他和這家“開20路的哥們兒”已經3年沒見了。他發現那片胡同不少房屋已經圍了起來,走進那個院子,他得知自己的老朋友,被他稱為“那誰”的人,已經搬到大紅門附近。至今他們也不知道彼此叫什么。
李萌家里還住著三合院,但這片胡同也與過去大大不同了。過去在街邊站成一排聊天的老人,現在有的已經不在了。小時候她站在院子里,能看到北京站的城樓,聽見鴿哨,F在高樓大廈把城樓擋住了,聲音也消失不見。
馬上要退休了,目睹過太多變化的朱敏冬總跟身邊年輕同事說,“你現在在這單位干這抽糞工,換個單位有飯吃嗎?”
他覺得會有一天,行業也會變,化糞池能實現自動化的糞便處理,“誰還用你抽糞?你不就下崗了?”